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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回想贺友直老师,兼及永逝的连环画时代
北京画院   2016-11-25 09:5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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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丹青      艺术家、文艺评论家




三十五年前,中央美院新建年画连环画系,请来贺友直当教授。友直老师与我母亲同是宁波人,亦同龄,属狗。那天他在礼堂讲演,我早早占了前排座位,目不转睛看着他:伟大的贺友直!原来他像我宁波的哪位表娘舅。


他和我们同住破烂的3号楼,一层过道摆满各家的炉子和杂物——詹建俊与姚有多两位老师就住贴隔壁——美院沪人少,一来二去,老宁波只消撩几句,便弄得我自以为是他老朋友。朝我狡黠地一瞥,他做出正经样子,开口道:“阿拉只会弄弄小人书。侬画的是油画呀,高级!”我不知如何是好,他于是柔和了他的晶亮的目光,开颜笑了:他的笑,永远嬉戏而警策,总像正在转着什么妙主意,至少,是预备了下一句逗趣的话了。



1986年元旦,贺友直即将离开中央美院归沪前与师生合影留念


贺老师不惯北地吃食。某日经过楼道,他在宿舍门帘旁叫住我,说是新从南边捎来醉虾和黄泥螺,喝两杯如何。瞧他昏黄灯光下目灼灼勾引着,我还是如幻似真——老天爷,他就是画《山乡巨变》的那个人呀,但也就走过去,看他取出一小筐尚待蒸煮的醉蟹,正宗宁波货,乌糟糟的,团团紧缩着,如鸭蛋大小。


翌年我去了纽约,此后十来年,每到岁阑,寄送亲友的圣诞卡便有一份献给贺老师。他是老派规矩,讲礼数,必定亲笔回信的,每说自己老了,还在画小人书赚酒钱,又说待我回来,定规要师母烧个“原桌头酒席”——宁波话即“整桌的宴席”——好好聚聚。某年我大约是寄卡寄得迟,很快收到贺老师回信,说是听闻传说,我混不下去,自杀了……信末重重写了四个字:造谣可耻!


这位宁波阿舅啊,我大笑而感动了,回信说,真不好意思,我还活着……但他在美院亲授的知青弟子刘宇廉,确是英年早逝,新世纪,几位旧友给宇廉在北京弄了回顾展,请来贺老师,会场上众人请贺老说几句,他沉默许久,忽而断然说:“我不讲!……讲了动感情……”


那是我头一次在他生动的脸上,看到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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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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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自画像


今年贺老师九十四岁,据说早起还好好的,怎样的一下子,断然走了。虽说事属难得的喜寿,但我不愿细听经过,也心里不肯去葬礼望望他。上海老友汪大刚不声不响以我和内人的名义送了花圈,老友何祖明写了长长的挽联,照理,我也该写几句的,但却存心拖延着……九十年代我去过贺老师在巨鹿路的家,师母是宁波妈妈的慈霭相,两老站在楼梯口迎我进屋的那意思,可比外甥侄子回家门……此刻默然迁想,贺老师最后倒在自已家,也算温馨的一笔。


其实我与贺老师并不怎样熟腻,这十多年仅与他北京上海见过一两面,嬉笑过后,他都左右看看,脸色一沉:“兄弟哎,外面讲话要当心!侬当记者都是好意啊?噱你说话哩……”“噱”,浙语即“哄骗”之意。大约看我脸上敷衍的样子,他便发恨似地瞪着眼,同时捉紧我手腕:“犯不着啊,听到吗:犯不着!”未久,大概是见了我哪篇文章,他竟特意写信再次劝我少开口。其时贺老师已八十开外,面对晚辈,真是个“友直”的人。


贺老师的画道,不必我多说。弄艺术弄到如他那等老活宝,骤而走掉,是会席卷了什么,全给带走的,用句说滥的话:“一个时代结束了。” 葬礼那天,好多好多人去送他。但譬如连环画时代吧,是因老前辈中就剩了贺老师,而他的高寿好比是特意守着连环画,葆其荣光兮延其年命,这才仿佛时代还健在、还没完……今岁“贺友直”走掉了,一大群老去的小人书读者们怕得承认:连环画时代真的消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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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4月,上海儿童挤在一个小人书摊前阅读自己喜欢的书籍


由五零后六零后上溯——或许包括部分七零后——好几代少年儿童翻着小人书长大。那时的小人书,等同今日的杂志、画报、网络,甚至手机。我所记得的五六十年代,每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随处设有简繁不一的小人书摊,一两分钱租一册,三五孩子围着看,消磨漫长的昼午与童年。民国时期怎样呢?布列松中国摄影系列中就有亲切的影像,其时上海将被攻陷,而街头的孩子如我们幼年一样,赤膊光头,盘踞书摊,入神地看……近年得见张光宇先生三十年代的连环画,实在好到令人发呆,上个月还参观了新开张的张乐平故居,才进门,墙面上好几个三毛扑面而来。


在我私人的“上古”记忆中,《陈宫与曹操》、《吕布与貂蝉》《林冲夜奔》、《桃花扇》……大抵是翻烂的宝贝,当我细细描摹小人书中关公的美髯,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几岁,而我的绘画生涯——假如可以这般吹牛的话——就此发萌了。九岁那年,我在少年宫拜得头一位老师后得到的头一份功课,就是临摹《铁道游击队》,十六岁去山沟落户,严冬深宵,便缩在油灯下细细临摹华三川的《白毛女》,自以为我就是华三川。


由看小人书而画连环画,是我这辈业余画手的集体记忆,集体梦。出道之初,我们神聊而神旺的名家多半是小人书作者,有如神仙。太早的泰斗如沈曼云、赵宏本、钱笑呆、赵三岛、颜梅华、徐宏达……闻其名而不见其书,我辈记事后,如雷贯耳的名单是刘继卣、王叔晖、顾炳鑫、汪观清、刘旦宅、王绪阳、贲庆余、韩和平、丁斌曾、华三川、姚有信、刘国辉、杨逸麟……不知何故,贺友直的名字总归略有不同,长大后看得多了,从他的《山乡巨变》忽而想起宋人的《清明上河图》。可惜,在我顶顶渴望临摹连环画的年龄,无处借得哪怕半本撕烂的《山乡巨变》。我更不曾想有一天亲眼看见贺友直,当他在昏暗楼道展示他的醉蟹,这位神仙翩然下凡了。


自汉代到明清版画的连环画传奇,太过遥远。进入“机器复制时代”,率先西化的上海成了现代连环画——加上漫画与卡通——的摇篮。前信息时代的纸本娱乐业,初期工业社会的大众传媒,都市乡镇孩童的启蒙画本与世界想象,岂能缺了连环画。民初连环画的“四大名旦”与“四大小旦”,是为市井平民画画的高手(大致可比周瘦鹃、秦瘦鸥、张恨水、包天笑、徐枕亚等),张光宇、叶浅予、张乐平几位,则与英德美苏的现代卡通世界,遥相呼应,允为广义的现代都市艺术之一支,诚哉花样百出而强健泼辣,宫崎骏的日本卡通老师,便曾直称得自张光宇的启示。



华三川 连环画《白毛女》


之后,张光宇的美学为新中国连环画盛世所覆盖,就中缘故,好不难说。民国连环画的茁育兴旺,固然是前因,但就五六十年代意识形态的良性一面看回去,是因市民的大众美学被“无产阶级文艺”抬高了,抬高之际,相继出道的韩和平、华三川、贺友直、王绪阳等好画手,正当少壮,身手矫健,遂开了小人书的新局面。《白毛女》、《山乡巨变》、《我要读书》、《铁道游击队》、《列宁在十月》等等题材,于民国连环画是不可想象的,倘若比对早期苏维埃的大众宣传画,则当年京沪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人一桌描绘连环画的才子们,大有理由自认为创造了旧社会远未梦见的新艺术。


五六十年代的连环画其实已不是当初的小人书。它不再针对里巷村野的俗众,而假定造福于浩浩荡荡的“人民”;它不再是三皇五帝的通俗画本,而是新中国的时代画卷;它不满于小人书的路边价值,而被赋予据说是更高而更正确的文化使命;它不必考虑市场与受众,因为它隶属国家一手扶植并推行的庞大出版业。


贺友直 连环画《山乡巨变》


这一切,既是幻相,又是事实。那一代连环画天才所投入的能量,大幅度超越了传统连环画所能承受的野心。如用拍摄文艺片的气力制作连续剧、架构交响乐的雄心创作流行曲,经营长篇的功夫撰写通俗小说……五六十年代的连环画,开掘、甚至发明了连环画原本并不希求的高等叙事。这样一种超标准的连环画美学,仅仅例举《山乡巨变》是不够的,但贺友直日后被再三要求谈及的创作自述——对人物与人物关系的理解,对情节叙述与画面衔接的刻意探究,全景近景的替换与节奏——简直近乎文学家的心理分析与导演的分镜头方案,民国前辈安于通俗读物的既有格局,经已被他那代画手有效颠覆了。


足令今日美术界惊异的是,这批家伙十之八九不涉学院背景。他们的集体出身、集体人格,是真正的市民,起于民国年间的文化草根。虽则后来多数成为共和国“单位人”,却因连环画的行业性与五六十年代尚称滋润的稿费制,他们实属49年来最早一批附着于市场的准个体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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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我自民间来》


其中,贺友直允为典型。如所有四十年代闯荡大上海的江浙穷学徒,他的早期生涯简直是三毛的少年版:为了谋饭,他曾不得已短期加入“国军”(讲演时,贺老师为此说了句有趣话:“我走过一段弯路”),底层打滚的辛酸记忆,使他熟知民间百态(晚年,他的笔端记忆回向三四十年代的都市众生),同时,他早早领教了上海滩的摩登气息(和前三联老总沈昌文一样,这两位宁波学徒直到晚岁还能随口说出二战后流行沪上的英语单词),而他的画才与造诣,全凭自学(当他一味谦抑,他的聪颖而警策的笑眼说着别的意思),这样的苦孩子而成为国家连环画师,他的画便出于全般的真挚(《山乡巨变》与《李双双》的故事早经过时失效,但贺友直的手笔,成为经典)。


真的,五六十年代充斥市面的革命油画与新国画,早被忘干净了,连环画经典之作,却是依旧耐看:并不因为游击队故事或人民公社,而是精力弥漫、兴致勃勃的画工与谐趣,以及,那种如今再也难以追寻的得意洋洋,那种没完没了沉溺于想象的迷狂。说来真是悖论:惟当国家锁闭,讯息阻隔的年代,艺术家——譬如画连环画的群体——才会专心致志于尺寸纸面,倾注自信的愉悦,而在缩小的世界里,世界这才无穷广大——今日青年或竟完全不知道当年的油画名家,但据我所知,隔代的孩子们仍然对当年的小人书,咸表兴趣,乐意看。


要之,贺友直来自民间,来自醉蟹,来自那时的民间尚称顽健的最后活力。这股子喜剧般的活力在他的同行间很少像他那样,维系不辍,晚年与暮年,他居然持续画出成千上万的都市草民,引领今日读者回向他早岁的记忆。而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共和国连环画记忆中,几代人不约而同选择了贺友直,如同符号的辨认。


然而这一符号的功能——抑或误导——不止于此。1981年当他被封为教授之时(破天荒地,近百年连环画的头一位作者进入学院),新一辈,也就是我们这批乱世学画的青年,怀抱贺友直一代散播的光荣感,裹挟别种驳杂的媒介与美学,陆续涌进连环画:1972年文革头一届全国美展,陈衍宁、伍启中,陈逸飞、魏景山(还有各省的文革画家),开始取苏式造型,用水粉与油画,以近乎独幅画的野心,创作开本更大,作风更西式的连环画。文革甫歇,李斌、刘宇廉、陈宜明以《伤痕》、《枫》引发关注,同期稍后,夏葆元、林旭东、尤劲东、白敬周相继推出的作品,为连环画带入了严肃高雅的插图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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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在“咪老酒”


其时贺友直在家品醉蟹,全身而退,成了近乎祖宗的人物,连环画的代名词。我们都喜欢他、景仰他,同时,大步背离他那一代的传统连环画功能。没人会想到并同意(可能包括贺老师):连环画,就此离开了连环画——关于保护、发扬并提升连环画的举措,是创建连环画专业,出版《连环画报》,成立《中国连环画研究会》(顺便一说,由于连环画稿费制恢复,所有兼顾连环画与插图的各路画家,成为文革后头一批手头宽裕的人)。连环画加官进爵了,既富且贵。但它从未指望过这样的位置:它生于泼辣的市民文化,三毛的语境才是它撒泼恣肆的泥塘,当三毛入选为人大代表,他还是令我们心疼而发笑的孩子吗。


连环画完了。这是我当年偷偷告诉自己的话,现在才敢说出。七八十年代的新式连环画并不是小人书,而是一组组彩色独幅画,它们引来美术界激赏,但未必是路边小孩的掌中宠物;他们日后多数成为学院精英,但不再是老一代连环画师傅;传统连环画是向下灌注而横溢城乡的活水,新式连环画则一度是京沪高层美术界的盛事……当五六十年代新政权抬举连环画,连环画并未改变它的种性,当八十年代美术界再度抬举连环画,连环画被簇拥而欢呼着,拔除了自己的根脉。


或曰:为什么非要维持小人书老套,不该大胆转型?为什么连环画不能拥有其他画种的高尚地位?是的,难以反驳,不过冲决连环画的洪水根本不在意美术圈这点小意思。没顶之灾的过程其实比想象的还早:始于八十年代初(那是《连环画报》的狂欢时代),画报、画刊、电视连续剧、日本欧美卡通,迅速扫荡连环画曾经横行的空间——前讯息时代过完了,孩子们大规模叛变。七零后们一定记得八十年代获准上映的美日连续剧及本土的《霍元甲》与《四世同堂》,整个九十年代,即便人在纽约,我也追看了上千集大陆连续剧。新世纪初,几位朋友的孩子(我看着他们出生)已是跨省的,甚至全国范围的卡通画明星……此后及今,还用说吗,当人人在手机或IPqd任意浏览逾千种英剧美剧韩剧日剧和海量视频,莫说连环画,由王朔英达郑晓阳赵宝刚一伙手造的电视剧黄金时代,也早过去了。


小人书摊的消失,不知起于哪一时期,我也不确知连环画收归藏家的珍玩,或在潘家园货摊与网络折价出售,起于哪年。当一种艺术进入美术馆或变为古董,无疑义地,它已经死了。



孩子们看“小人书”的时代


为连环画追加体面的过程似乎不想停止,但无关连环画。早在《连环画报》问世之时,我就茫然以对——虽然我的劣作也曾混迹其间——那是画报,是轮番展示行内新作者的专辑。我所记得的精装版连环画(包括经典旧作的新版)使我更怀念寒碜的小人书。我甚至不太认同贺老师作品集的豪华版(醉蟹的佐料变为可疑的白兰地)。过去三十年,真正别致而可亲的连环画重印本是法国人为贺老师做的,严格依据旧版小人书尺寸,只手可握,配以微妙的现代装帧,每页下端是窄窄的条幅,留给法语图说。


以上感慨,固然是偏见,与连环画史失之远矣,若论连环画的出版史,则命数不可谓不长:前天我才得知,《连环画报》居然仍在发行,仍有读者。哪些读者呢?如能归于小众(一组永远难以统计的小数字),亦属珍稀,亿万大众正在看连续剧,他们的孩子,整天埋头游戏机。



贺友直 & 杜尚


连环画完了。贺友直活了很久。这可能是连环画在世而长寿的错觉。当货真价实的连环画消亡后,长达三十多年,他仍然伏案作画,从未背叛小人书,带着宁波人的喜感,贺老师为没人需要连环画的世道持续递上稀有的快乐,这份温暖的快乐是与时代的错位,他于是活像连环画王国的唐吉坷德。奇怪,他的狡黠的笑意让我想起杜尚那张脸,自适,通达,而杜尚之死也竟同出一辄:早起好好的,餐后入盥洗间,随即倒下。


2016年11月12日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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