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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亦秋谈连环画家的文化修养
来源:东方早报   2012-08-29 19:44:48

    王亦秋老先生今年八十八岁,身体硬朗,谈起连环画来兴头十足。他没有受过专业美术训练,但在连环画上开创了一片天地。 

    王亦秋老先生今年八十八岁,身体硬朗,谈起连环画来兴头十足。他没有受过专业美术训练,但在连环画上开创了一片天地。他创作的《三国演义·马跃檀溪》、《杨门女将》、《林海雪原》、《小刀会》风格各异,他说他画的连环画疏密有致,强调镜头感,没有重复镜头。王亦秋先生特别注重吸取各方面的知识,在连环画家中,因此得了“王考古”的雅号。

封面王亦秋像:李媛 绘

王亦秋所绘连环画《小刀会》 

    著名国画家、也是连环画家的胡也佛先生曾说“画小人书比画国画还要难”,您认同这句话吗?您觉得应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

  王亦秋:我很认同这句话,这也是一种新的看问题的角度。从商业角度和画家地位来讲,连环画怎么可能比得过国画呢?胡也佛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讲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是很深刻的,是明白人的讲法。连环画就是一张A4纸,不像国画可以根据创意安排大小。在这张纸头里面,要达到情节生动、布景编排的最佳效果,必须步步到位。连环画创作是相当错综复杂的,要靠个人去领会。比方说要画一幅黛玉葬花,那么肯定要有个小锄头,有个花篮,人站在花园里,这都是基本元素;但是画面怎么铺排?电影拍这一段可以用镜头推,演员可以有动作,视角可以变化。连环画在一张纸上要把人物心境、生活气息都表现出来,这点上看,胡也佛真是画到骨子里去了。他的脑子真是好使,像个照相机,镜头都记住,画的时候只要复印下来就行了。他也没有跟人学过,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画出来真叫入骨。看过他的画,其他人都不要画了,画不过他的呀。我们画的乡下人,有时候看看,乡下人气质也没有。其实乡下人也有气质的呀,我们画不出的,他就画得出。

  我们一般把1949年以前的连环画称为老连环画,您是1949年以后跨进这一行的,那你们这一辈画的连环画跟老连环画有什么区别?

  王亦秋:老连环画有个特点,要“有看头”。一张画面,上只角看到下只角,左只角看到右只角,要画得满。画得满是要用背景铺上去的,现在看来老连环画的背景是不大讲究的。如果是胡也佛画,场景肯定很逼真,很多角落里有小花俏的东西衬托。

  我平时特别喜欢看散文,风景散文、旅游散文,这里面的环境描写蛮有味道的。还有广播里播的散文欣赏,听起来更有劲。画《康熙大帝》,我搜集了很多资料,当时的场景资料、服装资料,但光关心这些还不够,最重要的是镜头。你的镜头是一直在移的,某个场景如果镜头不放在这个部位,就体现不出来,只有放在恰如其分的地方,才能表现出内容、环境。《杨门女将》一开头,就有镜头的不断推进,这是我从电影杂志里学来的。

  镜头处理得好,人家看不厌;处理得不好,人家就老觉得似曾相识,已经出来过好几趟了嘛。有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觉得你这样画我也可以这样画,最后只能不断重复他人。我们讲究镜头感,思路就比别人广些。

  您创作的连环画题材相当广泛,既有古装的《杨门女将》、《唐伯虎》,清装的《康熙大帝》、《陈玉成》、《小刀会》,也有现代的《林海雪原》,还有外国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这可能需要画家同时具有广泛的文化背景知识吧?

  王亦秋:我小学毕业,也没进过美术学堂,素描什么我不懂的。以前我特别喜欢看看报纸上的文艺版刊头、插图、漫画,后来自己琢磨着画画,发现还能换钱糊口,倒蛮好的。我看的东西特别杂,也没有师承门派,三教九流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画的《金错刀》,先交给戴逸如在《新民晚报》上连载,每天一两幅。没登几天,北京的诗人邵燕祥就打电话到编辑部说,“这位作者画得诗情画意。”他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比如说这个莫愁湖,很多故事情节都发生在莫愁湖旁边,那这个镜头怎么变化?我画的就没有重复镜头。连环画有个好处,不用太考虑角度、视线,我们可以用疏密去表达。有的地方空,有的地方线条很密,一张画面上你想让读者第一眼看到什么,那画法就大有讲究。近景、中景、远景不断变化,有疏有密,这叫气韵生动,如果留白太多,气要跑掉的。老连环画就不太懂得疏密关系,都画得扑扑满,好像很卖力,其实该突出的都没突出出来。

  这里可以说说画《兰亭传奇》的经过。这个故事说的是唐太宗派遣下属萧翼去智取晋代书法艺术珍品——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手卷。兰亭在浙江绍兴青峦叠翠、秀峰环抱的兰渚山下。故事跌宕起伏,兴味盎然。我拿到这个脚本,就考虑画成什么样式。其实绍兴的兰亭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已有一个大概念,然后是细节怎么画。原始的兰亭不在这里,就在附近,谁也说不清。现在这地方清代皇帝有块碑在那里。我们画连环画是讲故事,我们不是考古学家,不必去较这个劲。

  当时出版社希望我们深入生活,反对闭门造车、雷同化。我是经常拿着脚本往外跑的,到故事原创地去考察体验。有时发现旁边还有地方值得一去,就会出去,这不在计划内,车费自掏,为了增加见识也就认了。有一次去西安的路上,半途去了龙门石窟。龙门大佛,是唐代武则天像。一路一个连缀的小窟,却是大有看头,其中大都反映了唐代的生活状况,我突然在石窟画像上发现它的建筑立柱,左右两面围幔一半带系上挽,使围幔不落沾地。这个很新鲜,我看懂了,丰富了知识,后来就搬进《兰亭传奇》中去,多了一层装饰感。这本《兰亭》后来选入四届连环画评奖,意外获得奖次。这就是龙门石窟之游的意外收获。

  以前我们出去采风,条件跟现在不好比。一部破车子摇摇晃晃,转个弯我们都提心吊胆的,觉得出趟门整个性命都吊在上面,回来又觉得回味无穷,值得的。

  考古学家也看过我的连环画,《杨门女将》出版后,有一次我去北京考古研究所请教专家,他们一看到介绍信,说:“啊呀!你就是画《杨门女将》那个王亦秋吧?”我很惊奇,他们说,画连环画的人里面,我是利用考古资料最好的一个。我那个时候把所有考古杂志里关于宋代的图像全部收集起来,画的时候就从中摘取。《考古》杂志从创刊号一直到1978年我全部都有,还有专门讲器物的《文物》杂志。

  1963年《人民日报》用了一整版登“第一届全国连环画创作评奖”的内容,这是很大的荣誉,提醒我们画连环画的不用妄自菲薄。事后不久,华君武来出版社作客,由社长李槐之接待。华问李“哪一个是画《杨门女将》的作者”,李张目四望,见着我就示意我站起来,并对华君武说:“就是他!”华君武用手示意我坐下,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其实我心里觉得三等奖已经很满足了。

  再说说《陈玉成》,这个里面的服装怎么画,去历史博物馆看看不解决问题,我就去向历史研究所两位老先生请教。他们告诉我去找英国人呤唎写的《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里面有插图。我去借来看了以后,里面什么王头上戴什么,穿什么装束都有,衣服上一条龙怎么蟠上去也有。太平天国的时候有一种抬枪,枪杆很长的,要两个人抬。这个东西大家都没看见过,我去天安门的时候,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有一块金田起义的浮雕,里面就有抬枪。我就拿来画到连环画里了。这些偏门的器物其他画连环画的都不会去注意,他们都画寻常的刀啊枪的,我把抬枪画进去,不就出彩了么。

  1971年,您和赵宏本先生合作绘制连环画《小刀会》,据介绍,你们的合作方式是赵先生画人物,您画背景。而您画的背景被认为“逼真可信”,尤其是对上海老城墙、老城区的描绘,准确再现了清末上海的城市特征。黎鲁先生在《连坛回首录》中说您曾为此专门研究了龙华镇。

  王亦秋:上海老城厢啥样子,我也没看到过,历史照片都是东一张西一张残缺不全的。有一次我去浙江东阳,觉得很精彩,护城河上面的桥头和城墙距离很近,说话都能听见,我心想,原来城墙和桥还可以起到这种作用。后来画《小刀会》,我就借用了这一处。我想以前上海县城同浙江的县城不会相差太远,在桥当中可以和城墙上的人对话,情节就可以这样安排了。我从小生活在城隍庙附近,看过的犄角旮旯零零碎碎的东西也蛮多的,有时候我就把记忆里的东西画进去。

  《小刀会》的脚本是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方诗铭先生根据史料编写的,我们在访问了方先生后,决定去嘉定采风,参观文史景点,最后由白鹤公社的文化干事陪同去了白鹤江。为什么转悠到这里?原来白鹤江有座宝塔,传说是三国时吴国太造的,旁边有座庙,塔庙合理搭配,南宋时韩世忠的部队曾在这里驻扎。我们不过是去感受一下“思接千载”的遥远历史而已。赵宏本是我们的先生辈、老师辈,他挑中我合作,就是因为我喜欢研究老东西,画出来不管什么瓶瓶罐罐的小东西,都不会错的。我那时候有个外号,叫“王考古”。《小刀会》由我起草,前辈管人物勾线,余下的归我处理。这样前辈能看到全部图意,我补景就不会有问题了。

  您当年特别关心各类学术动向,结交各种专家。这对连环画创作有什么帮助?

  王亦秋:记得有一次,魏绍昌邀请我到上影厂资深老导演陈鲤庭家去聊聊,我想一个连环画家去大导演家有什么好聊的呢?但又一想,听听导演说些什么也无妨。于是就同魏先生一起去了陈导演家。一进门,魏先生就对陈导演说:“我把人找来了!”陈导见了我一转身回里屋捧出一大摞连环画,有一百多本,我惊讶地说:“你们拍电影的还看连环画!我们画连环画的倒是经常‘抄袭’电影镜头作参考。”我又说:“连环画是小儿科,在电影面前没有说话的分。”陈导说:“你错了!你们连环画为我们电影提供了多少画面啊!”我很吃惊连环画在电影导演那里,还有这么一种功能,做梦也没想到,真是意外。

  《辞海》出版时要画插图,找到上海人美,我们就组织了几个骨干。画《辞海》插图有分工的,有人画外国人头像,有人画中国人头像,我负责画所有的器物。这就需要有这方面的知识积累。而且青铜器的东西,用单线条很难表现,只能用三角点、平点、原点、粗细线条交织在一起,质感就出来了。这么一点一点磨,谁吃得消?只有我们画连环画的吃得消,还有心情把它画好。头发多难画,外国人头发弯过来弯过去的,要盘清楚不容易的。而且只许用毛笔,不许用钢笔,很多线条画过去,手都不许抖。只能把毛笔捻到最细,一点一点拖过去,一口气要屏牢。

  您也参与了六十册《三国演义》的创作,画了《马跃檀溪》一种。能不能谈谈您画的这一种与其他有什么不同?在当年绘制《三国演义》的群雄中,您个人最欣赏哪一位的作品?

  王亦秋:其他作者都有过自述,不过都不是在谈创作,在讲自己怎么吃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这批画本作者,刚脱胎换骨于民国,还残留着历史的印记。在画作技艺上,有着三类不同的“血脉”。第一类是民国“老连环画”传人,他们的画风带着时代烙印;第二类出身丹青世家,笔笔有章可循,很见功力;第三类作者的画风博采众家之长,追求自己的个性。我自己就属于第三类。

  事过境迁,回首《三国演义》连环画,唯一光耀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曾经摆上德国莱比锡的一次世界书展台上,获得一个荣誉奖,这使《三国演义》连环画身价陡增。我认为《三国演义》连环画作者中,刘锡永、汤义方,他们师从国画世家,有旧文学底气。再加上钱笑呆,经历过“老冬烘”的私塾熏染,应该认可。

  我辈画《三国演义》,没有古文化的底气,实属“花拳绣腿”。那个年代,部分绘画作者的文化程度很低,对文稿脚本的理解都有问题,能否胜任?当时的领导黎鲁出了一招,开办文化学习班,来一次考核。特聘文化界前辈潘勤孟先生(我们常呼为“勤孟兄”)来执教。我们像是刚摘掉文盲帽子的一群。潘勤孟不愧是高人,开课之时,统一布置自选题作文一篇,当场揭榜批分。勤孟兄给了我五分。掂出了我的分量,我也有了自信。但我画的《马跃檀溪》,也还是毫无评点价值。

  您亲历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连环画由盛而衰的经历,您能谈谈盛的道理、衰的原因吗?

  王亦秋:本来连环画就是普及读物,给不识字的劳动大众看的,没什么文化的。后来大家画得精细了,老百姓看看也蛮开心的。解放后文化普及了,识字人多了,就得在艺术方面提高欣赏水平。民国时候的连环画大家已经不要看了,所以要保证题材多样化,形式上要精心制作,看到后来就看画,不看故事了。《铁道游击队》那么红,连国家领导人也很重视,因为是传播知识很好的载体。而且以前连环画多便宜,几分钱一本,老百姓喜闻乐见,消费得起;现在连环画卖卖一本四十块五十块,都用硬皮精装,普通老百姓买不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后来卡通进来了,读者就分流了,小朋友都去看卡通了,连环画只有大人看了。连环画里,还有人喜欢看爱情故事,不喜欢看打打杀杀的,男孩女孩口味还不一样,读者又进一步分流了。卡通画的题材很广,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有,不管讲得通讲不通。连环画创作清规戒律太多,出版还要讲比例,古代占多少,外国占多少,自己把自己框死了。卡通我也喜欢看,看点什么呢?他们想象力真丰富。

  那您觉得从连环画自身来看,存在什么问题?贺友直先生说“连环画死路一条”,您是否认同?您觉得连环画今后向何处去?

  王亦秋:我领会贺说的“死路一条”是指什么。现在连环画出书,全国一些老牌出版社,因为有原稿留在他们那里,所以一直“挖老底”,就是“吃老本”,按时尚的说法,就是“啃老族”。而新出的连环画,大都连我也不要看。我随便一瞄,就能看出这是“艺术”,有的不成为艺术。粗制滥造的太多。贺说“死路一条”,是有道理的。毕竟他是连环画的“老把式”。

  连环画走到穷途末路有各方面原因,我觉得就算消灭也无所谓。电影、电视、游戏那么多,玩的东西也多了。连环画要画得好,画得精致,现在还做得到吗?现在都在电脑里画画,做不到了。那索性不要画了,连环画的时代应该可以结束了。现在传播知识的作用没有了,顶多只能起到怀旧和欣赏的作用了。

  至于向何处去。我老了,只好说“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不是文化决策者。在画连环画中长大,岂能无情。贺先生说“死路一条”,不过是说了伤心话而已。

  您画过这么多连环画,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种?

  王亦秋:《金错刀》,大诗人都说它有“诗情画意”,我已经满足了。我不画彩色连环画,其实我也画过彩色的,画得很少罢了。我画过重彩,有位画年画的同行说我用色白用得很好。我画过一套“三言二拍”的故事插图,当年还没有电脑制版,制版效果很差,不堪入目。用后原稿退还给我,前几年,我不甘心,怎么会这样?又用电脑打印了一份,我不认识它了,效果奇好。

  五十年代那会儿,连环画封面是从作品中选出一幅,那时胡也佛是“装帧”,经过他上色后印成封面。后来胡也佛去了朵云轩,封面也比较随意了。“文革”结束后,自己的连环画自己画封面,有时别人的我也画,曾为《傲蕾一兰》画过封面,送进全国连环画评奖,得了“优秀封面奖”,一纸奖状,还有奖金。我的表现手法,是从波兰电影海报中得到启发的,加上罗马尼亚邮票的启发,都是我的元素。我追求的是“装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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