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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物无声——纪念连环画艺术家汪家龄
来源:新观察   2012-08-23 19:50:18

  作者:余亮

  我家客厅墙上挂着一副四尺见长的山水画。画中,雨后的大山翠色氤氲,山下江畔回廊里一个红袍书生若隐若现,山脊上几梭飞鸟倏忽远去,清新气息溢出画框充盈屋内。画名《山光过雨明》,作者汪家龄,我的姑父,徽州知名画家。画中的那座山就是徽州城外新安江畔紫阳山。小时候我常常趴在爷爷家的阳台上望着对面这座山浮想联翩。而今那个阳台虽已不再,看着这幅画,尚觉自己仍是那画中世界的一部分。

  说到徽州山水,“风景如画”和“画如风景”是一个意思——自古以来,造化山水渗透进徽州人的血液,再形诸笔端,或成诗或成画,山、水、画、人,原是一体。今天还是不是一体就很难说,山水还是那个山水,可是到处立上了收费牌,现在我哪怕去爷爷故居渔梁古街都要买门票了。历史变脸,更显得这般画家的珍贵。

  论绘画,新安画派蜚声海内外。有渐江和尚、黄宾虹名声在前,汪家龄先生当然算不得伟大。不过今日的精英文化圈早已把黄宾虹们捧成天上的众神、拍卖会上的镇宝,高高在上,实在轮不到我等去纪念。汪先生却是生活中的画家,平民的艺术家。他兴趣广泛,除了国画,书法、京戏、收藏、太极都有一套。最难得的是他的绘画艺术一直以普罗大众为旨归——他画的小人书连环画曾经妇孺皆知,至今众人怀念。我小时候,《岳飞传》、《虎门硝烟》、《高夫人东征》都是百看不厌的作品。岳母在岳飞背上刻下“精忠报国”的一幕便是通过小人书刻进了一代人的心灵。直到前几年整理旧物,我才注意到这几本小人书原来就是姑父的作品!所以,他的艺术实在已经融入百姓生活,润物无声。他在《徽州报》美编任上,不遗余力帮助新人旧友。无数默默坚持的艺术家都曾受到他的鼓励。在他的报刊随笔中,不仅有应天齐、汪焘等画家轶事,也有孙凤吉、汪兆良、欧阳越峰等造型艺术家和他们的根雕、竹拼、泥人传奇。所以,徽州的人杰地灵绝非仅仅体现在几个著名画家符号上,更体现在这些土生土长的草根艺术家身上。

汪家龄先生所绘风物画

  汪家龄先生1944年出生。父亲是茶叶专家,业余也爱几笔书法。姑父小时候爱看书,有几分钱就去买连环画,再大一点,《聊斋》、《今古奇观》故事都熟记于心。他也爱看街头艺人的表演,终生记得一只羊和一只猴子的友谊。六、七岁就爱写字画画,最喜欢模仿年画片,无师自通,有模有样。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参加各类展览,发表画作。1961年进屯溪茶厂当钳工,白天上班,晚上画画。1964年,连环画作品《追牛》入选国庆15周年安徽美展,引人注目。1970年代依然创作不断,参加各类宣传展览活动,毛主席的肖像也画过不少。1981年调进刚刚复刊的《徽州报》担任美编,开始注重国画创作,但是连环画、插画创作从未间断。以至于台湾出版人都找上门来请他为《历代名人故事》、《红楼梦》、《西厢记》等五十余部历史读本绘制彩色插图。

  他的艺术成长过程具有浓郁的时代特色。不同于今天的许多画家骄子,个个是被“缪斯女神”所引领,满脑袋“一副青年艺术家肖像”,走沙龙、留学、拍卖的路线,那时的汪家龄却是通过各种集体创作班得到锻炼。17岁做学徒工的时候就参加了屯溪美术馆业余美术培训班,为时只有两三天,和张定友老师结下深厚友谊。1960年代初被休宁县委宣传部抽调参加“社会主义教育展览”,在农机站老木板房里与画友同桌而画同床而眠。1970年代初,参加安徽省出版局在三孝口红旗饭店举办的第一期连环画创作学习班。作者一半是知青。没有稿费,出版社每个月每人发15元伙食补贴,他们一半买饭菜票,一半买烟买书。常聚在一起互相提意见,互相改画稿。1964年20岁的他带着画稿去徽州报社找美编汪光裕拜师。汪光裕常把反映新人新事的短篇连环画文字脚本交给他,再由他绘画完成。二人更是常常合作连环画到深夜,“各人分头画一部分草图,然后放在一起商讨、修改,最后由我勾线画人物,他画背景道具等等。在这时候比起独自构思画草图也轻松得多。汪老师往往一边画一边讲着风趣的故事,他是一肚子的漫画,也是一肚子的笑话。”(摘自汪家龄随笔《画趣永生》)。

汪家龄绘《岳飞传》中的岳飞大战金兀术场景

  所以,画趣并不仅仅在画中,也在创作方式中。那种非个人的合作创作,不同于个人主义时代的孤绝,确实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丰富。若以现在的成见来看,以宣传画、人物画为主的毛时代绘画显得单调,没有个性,但是说这种创作里就没有生活没有情趣那绝对是个误解。姑父保留了一些当年的宣传画作,有一副是描绘车间工人的政治学习。我总觉得画中一位女性脸庞酷似姑母,向姑父求证,他则笑而不语。文革中他父亲被错误打倒,姑母不嫌弃其黑五类家庭背景,几次大雪中十八里相送,自有一番恩爱。由此我想,宣传画里的人民原来也并不是抽象的。

  毛泽东时代在艺术上的探索不能说成功,但也确实创造出一些成功的艺术形式。样板戏且不说,连环画就是一种雅俗共赏的艺术。早在民国时代,连环画艺术就伴随着印刷出版业的发达而兴起。早期的代表艺术家如钱学呆、陈光镒、赵三岛等都是苦孩子出身,所绘作品也是市民喜闻乐见。不过他们的作品多以公子佳人戏为主。1949年以后,被新气概新思想所充盈的连环画艺术焕然一新,国家也从体制上给予大力支持。汪家龄先生就是在这种氛围中走上自己的艺术道路。传统的、民间的人文在他身上从未中断过,而社会主义年代的政治熏陶虽说单调,但绝非无聊。有那样的熏陶,才会有连环画《岳飞传》、《虎门硝烟》的精气神,也才会有我们心中那任凭历史反复都不会消磨的岳飞和林则徐。有那种合作交流、不计成本、精益求精的创作方式,才会有脍炙人口的作品。

汪家龄绘《岳飞传》中,岳飞幼年遭逢洪水情景

  1990年代以来连环画小人书衰微,原因多种多样。除了市场模式转变引发的成本利益问题,更重要的是那种来自特定政治文化的精气神衰微了。至于现在流行的动漫作品,那是另一种文化的结果,不可同日而语。连环画艺术结合了高雅与通俗,正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倡导的“普及与提高”精神的实践。那个时代虽然已告终结,但是并不意味着就该抛弃所有有益的经验。做一个沙龙艺术家或者桃源艺术家都未尝不可,但是与人民结合的艺术也可以为人长久纪念。看到连趣网上那么多素不相识的网友主动哀悼汪家龄先生,我觉得这个待遇甚至是黄宾虹也没有的。润物无声者,春雨,但这春雨恰恰就来自其所热爱的万物。

  感谢广大热爱连环画艺术的人们。黑龙江的出版人田立伟先生在街头旧书摊上发现了被出版社遗弃的汪家龄连环画稿,就不远千里找到汪先生请他补齐其中缺失部分。这个工作未能全部完成。姑父在病重弥留之际,口不能言,仍然艰难地写字嘱托田先生修改一些错误。那些字迹实难辨认,但其中真意相信会得到大家理解。
市场经济一度压制了上一个时代创造的观念和实践,但是反过来,社会主义的理想并非需要排斥市场经济。只要坚持自己的价值观,未尝不可利用市场经济为理想服务。所以,我支持像田立伟这样的朋友在这方面的尝试,为我所用,任重道远。我发现广大喜爱连环画的网友往往都怀念毛泽东时代,我理解这样的怀念,但我也知道仅仅怀旧是不够的,痛定思痛,直面失败,才能探索并孕育一个新的未来。

  回到汪先生的艺术贡献。他的创作从来离不开他所生活的土地和人民。作为报社美编,他的速写工作从未间断。“外出采访口袋里总是揣着速写本”,“不像现今有些同行已懒于动笔而依赖相机了”(摘自汪家龄随笔《我爱速写》)一个不脱离生活的艺术家总是记录下人间的历史而不是云间的历史。所以,当他去复印店复印自己二十多年的屯溪速写时候,年轻的店员们纷纷要求多印几分保留。所以当他陪电视摄制组寻访屯溪老街时,街坊老人看着他的速写都感慨:“拆得差不多了!”市政府为新建大道征集名称时,他和同行建言命名“黄宾虹大道”,可是追求GDP的政府最后还是选择了“天都大道”。

  屯溪市早已改名黄山市。把远在几十公里外的旅游胜地黄山当作偌大徽州的身份标志未尝不可,但是总觉得浅。如今,连屯溪新安江畔都挂上了“外滩”牌子,可是我不信那里真会成了小上海,因为徽州的风骨是不会被东施效颦的发展主义毁灭的。没有黄宾虹大道,那风骨还保留在一代“徽州人”的心中。汪先生的逝去是这风骨的损失。这损失究竟有多大,我们目前还没能全部知道。当众多赫赫名人在北岛、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一书里回忆他们弄潮的过去,如同汪先生这般人的记忆却依然沉默。写下这段纪念,无非是表达我的无知,以及对于一段历史的挽留。

  谨以此文纪念汪家龄姑父及无数平民艺术家,并感谢悼念汪家龄先生的广大网友。

  附录:

  汪家龄先生的主要连环画作品

  《连心锁》上 1975年 安徽人民出版社 (合作)

  《三八号》 1976年 安徽人民出版社

  《闯王平叛》 1978年 安徽人民出版社

  《虎门销烟》 1979 安徽人民出版社

  《高夫人东征》 1980 安徽人民出版社

  《岳飞传》上 1982 安徽人民出版社

  《遵王殒阵》 1983 安徽人民出版社 (合作)

  《楚汉相争》 1984 安徽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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